距离徐浩峰最近一次导演作品《师父》公映已经六年了,在这期间,高产的他执导了电影《刀背藏身》(2017年)和《诗眼倦天涯》(2018年),两部作品都已杀青,但前者因为投资方不给他剪辑权,所以他发博表示放弃署名权,至于后者为什么延宕上映,他讳莫如深。
徐浩峰从2011年正式拍电影,5部导演作品均改编于自著小说,同时担任《一代宗师》和《道士下山》的编剧,创作了多本小说和一本影评,在成为导演之前,他是一个受欢迎的教师,写实派武侠小说作家,有趣的影评人。
《刀与星辰》是徐浩峰早年的影评合集,收录出版于2012年,秉持不褒贬同行的原则,他此后就不写影评了。
在这本书的21篇章节中,作者本着写学术论文的严谨态度,茶馆说书人的渊博口气,简洁幽默的遣词造句,对中国武侠文学和武侠片展开独到剖析,将其放在类型片的范畴,运用好莱坞故事原理,与日本剑戟片武士道进行比较,揭示出武侠的前生今世,其中夹杂着对胡金铨、李安、张艺谋、陈凯歌、金基德等导演作品的专业点评。
关于武侠片。徐浩峰认为当今武侠片仍延续着胡金铨开创的舞蹈式打法,大多数武指戏班出身,设计动作太注重美感,缺少实感,这种审美曾风靡好莱坞数十年,以李安的《卧虎藏龙》为巅峰,但自《碟中谍》系列,好莱坞武打动作转向追求特工格斗术。中国武侠片常常用好坏代替强弱,道德代替现实。所以,里面有种抵赖的逻辑。
关于英雄。《黄飞鸿》、《叶问》系列总是打洋人,本质上透出国人的不自信,历史上的叶问没打过日本人和白种人,甚至一辈子没有查之有据的比武记录。这样的一个人成为民族英雄,说明我们太缺乏民族英雄。真正的英雄是大公无私,默默无闻的,就像日本电影《座头市》中的武士,会为了路上偶遇的人出手。
关于各位导演。张艺谋在《英雄》用大红大绿的色彩美感试图掩盖动作构思的缺陷,但在《十面埋伏》明显进步了许多,飞刀、竹林等场面都拍出了新意。徐浩峰分析李安的《卧虎藏龙》的竹林戏拍得像吻戏,进而推导出李慕白对俞秀莲没意思,他喜欢的是玉娇龙。《霸王别姬》中民国梨园追求“清”格,就像袁四爷对程蝶衣的情感,陈凯歌本人也有一种求清的傲气。
关于故事编写。徐浩峰一方面比较赞赏好莱坞编剧对类型片的情节编排,并指出香港电影剧情松散的普遍特点,一方面又反对将故事前因后果叙述得没有任何留白的电影,这样太不生活。他觉得,好故事是顾头不顾尾,一小段一小段写成的,不必有个强制的悬念牵引着。好莱坞故事,面向中产工薪阶层,多讨论意外危险和出人头地两件事,新浪潮导演则放弃讲这种事,他们讲生命,讲社会,所以贵不可言。
多年后,独立执导电影的徐浩峰避开了这些雷区,他开创了具有文人风格的写实主义武侠电影美学,这在《师父》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。
文人风格,讲究的是规矩,分寸,秩序感,南派宗师陈识北上开武馆,隐姓埋名,收徒踢馆,搭桥问话,层层击破天津武林政界军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,最后得偿所愿,整个过程谨慎绵密。
写实主义,是拳拳到骨肉的交手,是有学问变化的实战打斗,经典场景就是陈识在巷子里擒拿各门各派的刀具刀法。在这个价值观混乱的时代,徐浩峰奉献给观众的都是性格和阶级成分,人生选择非常清晰的东西。
徐浩峰二姥爷李仲轩是形意拳大师传人,34岁退隐武林,经常向他讲述许多民国武林往事,这些武侠传统文化也成为了徐浩峰观照世界的底子。他从小习武,虽然发胖,可身形灵活,武功不赖,在片场扮演武指的角色,和演员套招,不过在现实生活中,他一般不和人比划。
在徐浩峰身上完全看不到王朔、叶京那一批大院子弟的风格做派,虽然他确实是比他们晚出生十来年的大院子弟,尤其是母亲那一脉家世显赫。徐浩峰的青春没有动物凶猛、阳光灿烂的躁动,同龄人成群结队上街游荡打架的时候,他骑着车背着画架去美术班文化宫,画了四年,突然放弃去学电影,学了四年电影,出来无戏可拍,便整日躲在屋子里看书,从天亮到天黑,吃饭也不规律,这样过了很长时间,整个人发面馒头似的肿起来,回学校看望老师,老师痛心不已,大学时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怎么变成这样了?
幸运的是,那些消磨在武术,美术,小说,电影上的无用时光,无目的的行为,最终都搭配得当地呈现在荧幕上。
在《刀与星辰》结尾,徐浩峰这样写道:“在技术化的年代,要庆幸没有早早地学生存的本事。能一通百通,能后来居上,恰是不知不觉中形成的审美。”